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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归凤粉墨登场了。她的乖,她的巧,她的梨花带雨、半羞含怯压到人们心坎子上去。也或许是人们真的腻烦了筱凤鸣那种勾魂摄魄式的毫无安全感的美,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时空里,他们要一个坚韧又安全的苏三。杜班主押对了宝,从此来归凤的名头摆上,必定银盾爆满,座无虚席。筱凤鸣目瞪口呆,大势已去。最后一夜,她唱一出《哭灵》,哭死去的梁山伯,也哭轰然倒塌的自己的头肩地位。
一曲唱罢,挥挥衣袖,场子外有黑色的三菱小汽车,后途铺好,尽管前景不美,但也算输的不狼狈,把住仅有的面子,就这样离开这曾让她显赫一时的舞台。适当后退,愿赌服输。聪明的头肩会保留住自己辉煌时的尊严。“大师姐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。”归云对归凤说起筱凤鸣总要如此叹息。
归凤只叹:“大师姐的很多东西我都没学会,很多地方我都不如她,真可惜。”
不等她叹完,就该由她挑大梁,风光利落,占绝风华。不过十六七岁,花儿一样的年纪,是清晨微风中的第一缕甜香。像新开的栀子花,遍落在石库门的角角落落。归云最喜欢形似玉兰的栀子花,一听到弄堂里的卖花婆婆叫卖“栀子花、白兰花”,就跑出去买一朵来戴。栀子花白白小小,芳香浓郁,别在襟前的扣子上,像挂着一块佛玉。
以前自己的亲爹额外得了些收入后,会买栀子花给她,她戴一朵能乐上半天,爹也抱着她乐,说她是个懂事知足的丫头。久远的回忆越来越清远,眼前的是零碎的日子。戏班子的枝节不是没有,归凤是凤凰般的头肩,为人低调乖巧,自是处事会妥当些。有些个做不妥当的,每每教班主夫妇焦头滥额。一些个姐妹见的世道多了,学了赌,输了账面没的还,赌客拿刀冲进戏园子。杜班主少不得点头作揖,打发了去。回头气急攻心,指那不成器的:“白面杀人赌博丧志,头肩没当上惹来这样一身臊气!”被骂的是筱秋月,人灰头土脸的,尖盘子脸更尖,抓着班主的裤腿哭闹。她娘她妹妹也来求情。
筱秋月的妹妹也是戏班子里学戏的,叫小蝶,晚归云几个月拜师,人前人后都唤她一声“师姐”。这回为了她亲姐姐的事,哭得梨花带雨,归云几番安慰都不止。小蝶说:“她很欠了一笔债,人都追到家来了,实在没法子才来这里丢人。可那么多钱怎么还?份子钱也不够啊!东拼西借,还欠不少。”归云帮着想到了些贴补的法子,她知道小蝶有个舅舅在浦东有自家的苗圃,建议小蝶可以效仿现今流行的卖花姑娘,在舅舅家的苗圃低价买些玫瑰花,去法国公园高价卖给洋人。这样除了唱戏的份子钱,还有额外酬劳可赚。小蝶一想也对,只是面嫩,嗫嚅:“师姐――你陪我去罢?”归云拒绝不得,又怕她一个人做事不牢靠,也就陪着去了。归云和小蝶议定,礼拜天清晨天未亮就起身,迢迢去了浦东,买好花,再搭摆渡船回浦西,待到了法国公园,日头已高。两人腹内空空,就在路边的面摊胡乱吃些阳春面。小蝶毕竟年纪小,心思活,看到奇异的忍不住叫归云一道看。“师姐,那里有个洋妞穿旗袍哩!好怪。”归云望过去,果真呢!她正看见那人从黄包车里跨出来,先是一只洁白的脚背,整个脚裹在一只黑色缎面绣着牡丹的尖头高跟鞋内,另一只脚也跟着踏出来。再往上看,是黑色绣牡丹的旗袍,裹着丰满的、白皙的女人的身体。阳光底下,发是金的,金如晖,眼是碧的,澄如海。真是个穿旗袍的外国女郎。这在马路上很触目,路人不免多望几眼。女郎难耐地又好奇地四处看看,她转个身,身后还有人,是个穿黑中山装的青年,在公园的墙角正停自行车。女郎叫了声,竟然是中文。“嗨,阳,你准备请我吃这个?”她指的是路边的小面摊。青年走近了,斜背着高高的画板,挡住半个身形,只能听到他清朗的声音:“怎么?千金小姐不肯纡尊降贵了?”女郎笑了,叽叽咕咕说了两句洋文,那青年也会,答了两句。女郎似乎不愿吃,青年也不勉强,先一起进了公园。归云同小蝶吃饱了,也收拾好家水桶花束,买了门票进了公园。本来公园等闲也不让进,但凡在里头摆摊的都是托了关系的。归云也托了关系,央了一个姐妹的干娘,她是公董局秘书贴身翻译的太太。故才得来这便宜。杜班主也知晓,对她说:“你费心思了。”归云说:“凤鸣姐也是一副好嗓子,总不能就这样毁了,看在小蝶的份上,用这法子,也好教她知道家里人为了她不容易。”杜班主点了头,归云才放手去做,一心要把事情办好。法国公园里满眼茂密的梧桐枝丫,漫漫展着,一片绿海。归云张开双臂,深深吸口气,清风拂面。她神清气爽,同小蝶互相给对方别上一支栀子花,添增了不少中国风情。她们的主顾是公园里衣着摩登散步的人们,有洋人,也有赶时髦的中国人。小蝶有了归云相伴,胆子也大些,两人都执了花在人堆里兜售。许是景衬人更娇,洋人都颇喜欢问买花。
小蝶到底年纪小,人又鲜嫩活泼,一时兴奋了,在林荫道上窜来走去,也不怕生了。一对扎了红头绳的小辫子活蹦乱跳,像飞舞在林荫间的小蝴蝶。有孟浪的洋人瞅准了要欺负她,手才伸过来,归云就一把拉回了小蝶,冷冷退一步,脸上却有礼貌的微笑,也不得罪,声音很大,叫:“先生,不买花儿?”有人注意了,她又更大声:“先生,两块钱一朵,不贵。”那洋人就讪讪住了手,溜了。出来讨生活,三五磨难免不了。小蝶内疚,归云还安慰:“也就这一歇,不怕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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