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园中邂逅
因见柳湘莲人品俊雅技艺卓绝,宝玉原想执手相谈,共话衷肠。
可经过他与凤姐一番你来我往言辞咄咄的对答,又觉得其不过是俗尘中贪名逐利的禄蠹之辈,竟是白白浪费了这副不输女儿的好皮囊,不由的心生出鄙弃,失望至极。
得了贾母之命,他也无意拉到一边密谈,只垂着头默默走在前面,闷闷不乐。
瞧那一脸惋惜之色郁闷之情,柳湘莲便猜到他在想什么,看破不说破,也不点明。
今日来贾府得到的已经够多,原本只想混个脸熟而已,却不想竟有了贾家外孙的身份,得了贾母的赏识。如此一来,一些事情就好开口了。
这对如今实力微弱危机四伏的自己,不失为一层有力保护,一股强大助力。
至于诸位姐妹,初次见面虽未能说上话,但是他可以确定有不少人始终注目自己。
长得好果然占便宜,怪不得宝二爷这么受欢迎。
与姑娘们少了层隔膜,将来出手相助亦理所应当。
下了楼,外面天朗气清,视野为之开阔。
“唉~”宝玉停下脚步,忍不住一声长叹。
对周边景致视而不见,只用恨其不争的目光看着柳湘莲。
白净俊俏的面庞上带着犹豫,他终是惋惜说道:“二郎谪仙般人物,又何必读劳什子的四书五经!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好人凭白受了荼毒污染,真是可惜了!”
犹如见到稀世珍宝被无知鄙夫随意毁弃,心痛至深。
柳湘莲微微低头,正好瞧见对方头上的束发嵌宝紫金冠和二龙抢珠金抹额,在阳光下宝光闪耀,端是精致华美,贵气逼人!
对这位“天下无能第一,古今不肖无双”的仁兄,他没有恶意也没有结交的心思,但不介意调戏一下。
于是亦叹口气,面带忧愁,问道:“那据宝二爷看来,二郎我该如何呢?不读书可难做官呀。”
宝玉此时不过十岁多,叛逆思想尚不成熟,仗着祖母溺爱全凭心意行事,自不会考虑什么未来。
见这人竟张口就是做官这等俗事,一下子被问的愣住了。
几息之后,他醒过神儿来,振振有词说道:“何必心心念念定要为官做宰?岂不庸俗!理该多些真性情!”
“真性情?心之所至,任性而为,谁不喜欢?”
柳湘莲目光澄净,点头表示认同,随后反问道:“只是,若不求功名不立事业,衣食何来?何以安身立命照顾家人?这可都是要钱的。前阵子我家揭不开锅都要喝西北风了,总不能什么都不干,甘心作街头饿殍生生饿毙吧?”
啊?要钱?宝玉忽然被问懵了,神情呆滞。
钱?竟然还要考虑这等俗物么!!!
他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,不说吃了,就小便完了都有丫鬟打来热水给他洗手,哪里需要考虑这些?
听了柳湘莲锥心之问,宝玉顿时脸色涨红,不知该如何接话,这是他的神思妙想从未接触的领域。
纠结一会儿,终是觉得彼此陌路,撂下一句“夏虫不可语冰”,径自转身回去了。
嘴里叽叽咕咕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。
柳湘莲任他走了,笑了笑,也不在意。
宝玉虽然任性,却不是个小气的,是以无需担心他在背后挑拨离间中伤人。
等再出了新戏,他还得乖乖来看!
园中酒令声不绝,隐隐传来人语喧嚣,柳湘莲也不急着回去。
于是在园中漫步,游览观赏暮春景致。
平日里忙于读书练武排戏不得空闲,此时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花香,听着各色鸟儿喳喳啾啾的鸣叫,不禁心情舒爽,带着淡淡的欢愉。
他伫足于水池边,静静观赏满池翠荷随风摇曳,清新淡雅的荷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。
忽听得身后有轻巧的脚步声渐渐靠近,猛然回头,却见迎面走来位红袄绿裤的妙龄少女。
少女见他回头惊诧止步,亦望着他。
一双秋水眼含羞带怯,两瓣丹砂唇欲张未启,眉如新月,鼻似玉山。
白玉晶莹的耳坠子似乎仍要蒙头往前冲又被拉扯回来,变作打秋千般晃来动去。
相比于这张俏脸娇颜,何种穿戴都不足注意了。
真是绰约风姿,难描难述。
四目相对,静静凝望,都觉得对方十分美好,美的不像样子。
时间仿佛停滞,彼此一时惘然。
此女似乎亦混迹群芳之中,不过未曾作介绍,是以柳湘莲不知其究竟是何身份。
不过可以断定,其非府中丫鬟,更不是贾家诸女。
他终究是有些定力的,这种场合没有主动问人姓名的道理,过于唐突冒昧。
微微一笑,点了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,然后转身欲走。
礼教大防,不仅女的要防,男的也得防。
他暂时不能坏了清白名声,否则若是贾珍那般人见人避还了得?
“柳公子请留步!”不料姑娘竟出言挽留。
嗯?柳二郎大为疑惑。
不过他心怀坦荡,自然没有充耳不闻逃之夭夭的道理。
回头再看她时,却发现已别具一番风情。
许是羞涩紧张的缘故,白皙的鹅蛋脸庞越发红润,像是晚霞笼罩,像是抹了胭脂。
衣袖中一双秀气粉拳紧紧攥起,苗条身子微微打战。
姑娘眼中忽的闪现一抹决绝之意。
今日的事情她早已想过无数次,断不能临阵退缩。
深吸一口气,她鼓起极大勇气,屈膝一福。
娇娇柔柔又不卑不亢的说道:“前次奴曾冒昧前往贵府拜访,可惜公子外出无缘能得一见。不意今日邂逅于此。”
曾去拜访?
柳湘莲忽然想起柳三说过有个女子前来寻他说是要学戏,当时还当作一件稀罕事儿来听。
毕竟礼教猖狂,除非妓家,敢在外公开唱戏的女子甚少,到了满清时候甚至明令禁绝。
不过当时他并不在家,是以未曾谋面,对方来去匆匆也未留下名姓。
原来便是她!
“哦?竟是邂逅?”
邂逅者,不期而遇也。
柳二郎嘴角勾起,脸上笑容有些不厚道,提高了音调反问。
心道看这情形分明是特意来寻我,倒斟词酌句起来。
被他识破又取笑,姑娘微窘但不胆怯,螓首一昂,甩出一个生气的小眼神儿又很快恢复平静。
或许是担心被人瞧见了搬弄口舌生出是非来,她也顾不得计较,干脆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问道:“奴很喜欢公子的剑舞,不知能否指点一二?”
一听这话,柳湘莲方知不是学戏而是学剑,或许是柳三听差了也未可知。
他面露疑惑,问道:“不知姑娘是哪家的?”
少女闻言低了头,贝齿轻咬樱唇,似是要做人生最重要的决定。
突然,她昂起头来,斩钉截铁快速说道:“奴姓尤,在家中排行第三,旁人都叫奴‘尤三姐’!”
“尤三姐?!”柳湘莲吃惊的睁圆了一双凤眼,愕然发呆。
前天刚遇见“义兄”呆霸王薛蟠登门拜访,与他不打不相识。
今儿又碰到“未婚妻”尤三姐前来“邂逅”,甚至她还曾主动找过自己。
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孽缘真是冥冥注定难解难分,不得不为之一叹。
见他不说话只管毫无礼数的直直的盯着自己,尤三姐心下略有不快。
但瞧着倒不是某人那种猥亵淫邪目光,只是满满的不可思议,好像听过自己名字一般。
不好叱责更不能甩手而去,可这是何等地方?人来人往的,她不由的有些焦急。
柳湘莲对尤三姐要学剑舞的说法更加不以为然,多半是打着这个名头来接近自己。
这倒不是他自恋,原著中尤三姐只与柳二郎远远见过一面,便情根深种痴恋五载念念不忘,最后甚至因对方拒婚而以死自证。
此时多半是差不多的心境,只不过因缘际会有了相识的机会,故而按捺不住。
尤家姐妹可不是礼教森严不敢稍有逾矩的大家闺秀公侯千金,行事恣意的很。
这种投怀送抱,不,英雄救美的壮举,正人君子仁义无双的柳二郎怎会推却?
红楼诸女中,他是比较喜欢尤三姐的,主要是性子野又会说骚话。
像什么“清水下杂面,你吃我看见”“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,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”“偷的锣儿敲不得”,好玩有趣的紧。
至于什么“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”反倒是其次的了。
不过,太容易得到的往往不珍惜。
况且贾琏也说了,此女“是块肥羊肉,只是烫的慌。玫瑰花儿可爱,刺大扎手。”
柳湘莲亦有“未必降的住”之忧。
于是故作蹙眉,带着婉拒的意思说道:“剑舞对身体的灵活性要求很高,最好从小练起。你这般年纪,身子骨已经快定型了,想要练好必吃尽苦头。又何必呢?”
听他有拒绝之意,尤三姐神色遽然变得惶急,张口欲言。
柳湘莲惯是怜香惜玉的,如何忍心摧折娇娃,忙笑说道:“你别急,我不是拒绝。若你愿意学,我自然不吝帮忙,不值一提的小事儿罢了。”
尤三姐听了脸上愁云顿消,柳眉高扬一派欢愉。
只见她螓首抬起,激动的挺了挺颇具规模远迈同龄但远未达到巅峰的胸脯,断然说道:“奴不怕苦!”
流光溢彩的美目灼灼的盯着柳湘莲,生怕对方再说出一个不字。
面对这位身俱夙缘的主儿,柳湘莲早视为盘中餐,此刻岂忍拂拒?
于是点头笑说道:“不怕苦就行。不过你住在哪里?可方便出来?”
尤三姐连忙说道:“方便!只要公子答应,奴便天天去!死也要去!”
她眼中满是视死如归的决绝,实则心里则对此事充满信心。
凭着柳二郎如今的名声,做他的徒弟只会让母亲觉得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。
可不会去想什么名声!
再说,作为一个不守名节再嫁又连续克死两任丈夫的寡妇之女,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!
见她如此心急,柳湘莲料想这时贾珍已开始行动,让她感到了危险。
眼瞧着她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,这贾珍果然不是个东西!不由地更鄙弃了。
原著尤三姐指责贾珍贾蓉贾琏爷儿三个“诓骗”了他们寡妇孤女,可见最初多半是用甜言蜜语美好前景引诱入巷。
柳湘莲也不说破,嘱咐她方便时来家里即可。
边说边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她,笑说道:“此剑伴我良久,名为青云,今日送你。可以先找找手感,务必小心别弄伤自己。”
说是这么说,青云之名也不过是灵机一动脱口而出。
最主要的目的,还是想让她手头有件防身的东西,让某人添些忌惮,别在自己动手前捷足先登了。
说罢,柳湘莲告辞离开,没有丝毫拖泥带水。
尤三姐痴痴的望着远去的身影,心中无限欢喜。
没料到对方不但答应了她的冒昧请求,还当场赠送贴身佩剑!
顾不得思索这举动背后的深意,她激动的一手握着剑鞘一手握着剑柄,唰的一声猛然抽出。
寒光闪烁映入眼帘,锋芒毕露像一道明亮闪电撕开浓云黑幕,给她的精神注入极大力量。
曾经的忐忑不安,曾经的犹豫彷徨,曾经的惊慌失措……全都被这剑光斩断。
或者说,这些天笼罩在心头的黑暗是被那道温润如玉澄澈宁静的目光所驱散。
痴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,尤三姐心中感动而又疑惑。
何以他总用一种似乎看透一切的目光看自己呢?
莫非他对自己早有耳闻,且知我此时处境?
柳湘莲的猜测不错,她如今的确到了必须自救的地步。
作出这种冒昧之举,亦是死中求活的无奈之举。
自从在她老娘周家第一次见到柳湘莲,她已情愫暗生,为其风采倾倒。
之后一段时间夜不成眠,甚至偷偷前去拜访,今日又磨着尤氏带她过来观戏。
在天香楼上近距离仔细观察之后,她已经打定注意:
今生今世便是此人,姐夫什么的,见鬼去吧!
她很庆幸自己偷偷跟了来,果然遇上柳二郎,还看了一场好戏!
那宝二爷简直和大姐说的一摸一样,金玉其外败絮其中,模样道俊秀非凡内里竟是个呆子!
不过此时她才不关心小屁孩儿宝二爷,紧紧握着柳二郎的宝剑,尤三姐步子轻快。
天更蓝了,云更白了,花更艳了,叶更翠了,鸟儿叫声更悦耳了,一切都变得明亮而美好。
尤三姐觉得身上披上一层厚重甲衣,她变成了虞姬那样可上战场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。
说是要学剑舞,她更要学剑!
若是能练出一手好剑术,哪怕街头卖艺也能挣钱糊口,不用受制于人!
一旦有被逼迫不过的时候,最坏不过是一剑或两剑的事儿!
这想法虽幼稚无稽,却是涉世未深孤一无靠的她能想到的唯一出路。
至于,将来若是能与他……
想到某些事情,尤三姐忍不住停下脚步痴痴的笑了。
“你傻笑什么呢?怎么去了这么久?”
耳边一道清脆声音响起。
原来是尤二姐见她去净手竟许久不回,还以为是在园中迷了路,或者贪玩到处游逛,不放心所以出来寻找,却惊讶的看见妹妹对着一把剑傻笑。
“这剑是哪儿来的?”
她觉得似曾相识,好像就是刚刚所见柳二郎的佩剑,心里满是好奇,不由的问道。
尤三姐心情正好,欲与人分享,也不瞒着姐姐,将拜师柳湘莲得其赠剑的事说了一遍。
不料尤二姐听完神色大变,急得直跺脚,忧心惶悚的嗔道:“三姐儿!你真是糊涂呀!这算什么事儿呢!你姑娘家家的难道要跑去外面唱戏?还嫁不嫁人了?要是那柳二郎对你有非分之想又该怎么办!”
尤二姐如花娇颜上愁云密布,不住口的说出种种担心,好似妹妹眼下是要往火坑里跳。
他对我有非分之想?那倒好了呢!尤三姐听了心里冷笑。
见姐姐喋喋不休的指责自己冒失,原本的愉悦之情荡然无存。
她心头微恼,冷哼一声,嘲弄似的说道:“姐姐!你别自以为有了归宿,就来说嘴我了。当我什么不知道呢!咱们也是金玉一般的人儿,不输别家女子半分!就算做不了大妇,哪怕是做妾也该先抬进家去,不声不响偷偷摸摸算什么事儿!”
“啊!你……”
尤二姐一听这话,恍若五雷轰顶,便知母亲暗中劝说自己跟了姐夫的话被妹妹听到了。
顿时又羞又惭,面上火烧火燎,一片霞红。
可是她也不知该如何反驳,毕竟自己也觉得这是条不错的出路。
姐夫贾珍可是堂堂宁国府的继承人啊!
与妹妹不同,尤二姐内心深处充满对富贵权势的向往。
原著中她先和贾珍父子有了交情,而贾琏只稍作表示,她便欲迎还拒勾搭成双。
且做了外室之后,性情大变,智商遽降,生生被凤姐摆布死,从无反抗之心。
此时尚未**,多少还有些少女情怀。
对妹妹的诛心之言,她羞惭无地,不知如何面对。
尤三姐的目光越发凌厉,不顾姐姐眼中的哀求之意,恨声说道:“先前大姐对我们冷冷淡淡,也不曾见姐夫说过什么。现在你我年纪渐长,他何以变得这般殷勤?还不是图你我身子!可偏偏又不愿抬进府中,怕别人说嘴。若是没名没分从了他,万一他腻烦了,届时该如何自处?”
尤二姐闻言,僵立当场,面容由羞涩转而惭愧转而茫然。
一抒胸臆之后,尤三姐感到畅快淋漓。
虽觉得不给姐姐留情面或许深深伤及她的自尊,可此时此刻,她仍有满腔的话要说!
她向前走上一步,用空着手的臂膀一把抱住二姐,凑到耳边低声说道:“姐姐!如今妈妈老了糊涂了,眼里只剩钱没别的,哪儿管你我将来落个什么结果!不就是钱吗?我这就出去挣钱!反正摊上这么一个妈,咱们的名声早就坏了臭了烂大街了。与其任人摆布,也许出去了能闯出个天高海阔呢!就算是老天不开眼让我死了,至少过几天畅快舒心的日子,不愧老天生我这么个人儿!姐姐你安心等着,不要急着答应,等我挣了钱,便为你准备厚厚的嫁妆!你不是早和张家定亲了吗?到时定不叫他家小瞧了你!”
尤二姐本来五味杂陈心中难过,为妹妹狂妄大胆悖逆世俗的念头惊骇,为她不可测的未来担忧,又为她决不屈服的志气骄傲,却突然听到说什么要给她准备嫁妆,真是又羞又气。
她猛地将妹妹推开,拿粉拳捶打,娇嗔戏骂道:“要死要死!你是真疯了!瞧我今天好好教训你!叫你知道什么是长幼尊卑!别跑!”
两人追打玩闹,一路往天香楼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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